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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前,我曾在这个园子里度过四个多月的静美时光,从金箔样的银杏叶落满校园的秋天,到洁白的大雪覆盖高高低低的亭台楼榭,大多时间,我都埋首书案,手不释卷,常常在安静的阅读和写作中,不知不觉度过一个又一个宁静的夜晚,在鸟儿叽叽喳喳啄破黎明的欢快叫声中,迎迓霞光临窗。 偶尔,我也会去园子里散步,燕园、楚园、掠燕湖、千萃山,只感觉林子连着林子,水接着水,刚过长桥,又逢短桥,亭子参差错落、遥相顾盼,满眼是湖光山色、草木葳蕤。这园子确然是一个蓬勃而幽静的读书的好去处。 那时,在园子西边树林中一条不算宽阔的河边,我第一次见到黑天鹅。 这传说中的生灵,果然高贵优雅,长颈高昂,体态丰满,双翅略展,色如黑缎。在人群的注视下,两只天鹅一前一后在河中悠然而行,仿佛两架徐徐移动的凤首箜篌,它们行过处漾起的层层涟漪,明明暗暗泛着微光,就如一阕不绝如缕的美妙旋律。 此后几年,我去过不少地方参观,却总忘不了这个园子。那些园子,有的规划布局太局促,没有这里的大气疏阔;有的景色粗野,不如这里精致;有的未免做作,比不上这里的自然;有的看上去美丽娇艳,唯独缺乏这里的自信内敛。尤其是,这里的天鹅,常常让我不由自主地忆念——那脱离俗尘的高格、不惊不惧的风雅、融入日常的气质。 而今,我又来到这里度过一段学习修炼的时光,从3月春季,到7月炎夏。 每天中午和黄昏,我都去园子里散步。园子中的天鹅多了起来,掠燕湖、方舟湖、水木园湖、停留湖,静静流淌的河水中,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。当年的那两只黑天鹅,是否还在其间,又是哪两只?已分辨不清了。 从我居住的20号楼出发,穿过濯涟池,拐过木质的赏雨茅屋,但见一条河在蓊蓊郁郁的林木间不疾不徐流过。远远便看到一座铁艺镂空雕刻的小桥,卧在河上。那桥体每边由十组图案组成,图案上花枝柔长,花梗柔婉,寥寥几笔素描绘成柔美的花冠,铁的硬质与线条的柔软相逢,更强化了花瓣的柔和;两相对称的桥体上同样的图案在视觉里交错叠合成繁花锦簇,令人眼花缭乱。桥下小河中,有一个棕黄色圆球状草墩。连续几天了,一只黑天鹅一动不动卧在上面。一天中午,太阳朗照,柳絮如雪,飞扬在空中、林间,散落在路边、水面。我看到黑天鹅从草墩上站起来,它的翅膀微微张开,蹼边隐隐可见墨绿色椭圆的鸟蛋,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整整六个,静静团在微凹下去的草甸中央。 原来,黑天鹅在孵蛋呢! 从此,每次散步,便多了一桩心事,我都特意从那条河边经过。每次都驻足一会儿,看那草墩上的天鹅。天鹅安静地卧在那里,丝毫不为外在的风、雨、落叶和人的凝视、议论所动,只是微闭双眼,完全沉浸在用自己的体温全身心孵化子女的生活中,那就是它的全世界。它看似慵懒、邋遢和谦卑,却透着一股子孕育生命的傲然,不管不顾的决然,安详面对一切的泰然。黄昏的光轻轻抚摩着它,夕阳在河水中撒下无数银针,草墩的倒影在波光里晃动着,黑天鹅的剪影更加分明。当夜色的天幕缓缓地不为觉察地降落下来,虎皮松、白杉、银杏和玉兰渐渐融入夜色,天鹅也化为暗暗的一团,夜风里,唯有深沉的河水流着。 另一只黑天鹅,应该是丈夫吧,大多时候时远时近地绕着草墩活动。一天中午,它在离草墩一百多米的方介眉宅院旧址下边,自顾自地吃着什么,长长的脖子向上伸直,嫩黄如蜡的长喙闭紧,光润细腻的脖子里一个鼓出的圆状物一点点滑下去。向晚时分,它围着草墩一边游动,一边把嘴扎进河水中搜寻着什么,显得着急而不安。第二天中午,我从那里路过,没有见到它,沿着河道向西向北瞭望,都没有看到它的踪影。于是,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丝烦躁和愤怒。它的妻子在这里尽职尽责孵化孩子,它干什么去了?不会去找别的母天鹅了吧?当天散步有些晚,来到河边时,在暗影里听到草墩方向传来的叫声,仔细看去,两只天鹅罕见地面对面立于草墩之上,一会儿交颈在一起,一会儿一头高一头低,似乎诉说着什么。它们终于又相爱在一起了!我的心中充盈着温馨和满足。 西行穿过燕园,便会看到园子的西南角有亭翼然,上悬“听雨亭”匾额,字体潇洒劲健,为周慧珺先生所书。亭子对面与之隔湖呼应的,是一座城门楼式的古建筑“罔极楼”。城楼坐北朝南,雄踞于山石之上,穹顶暗灰门洞之上,楼分两层,重檐叠脊,镂空架阁,黄瓦绿边,煞是凝重庄严,在响晴的天空下,经了透明的阳光照射,屋顶仿佛被镀上金光,璀璨耀眼。此时,鲜绿的蔷薇已铺满城楼,透过城楼门洞,可见假山跌宕,牡丹、芍药正开得艳。 听雨亭下,高低错落、通灵剔透的太湖石假山之中,一泓清波自在荡漾。在假山低处一个平台上,一只黑天鹅默默卧在一个乱枝杂草围成的草窝上。莫非它也在孵蛋?另有两只天鹅在湖中自在游玩。它们是什么关系?是父母和一个孩子组成的和谐之家吧?果然,一天中午路过时,一堆人聚集在那里,一齐向着草窝的方向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草甸之上,竟有两大一小三只鹅蛋!假山下,三只黑天鹅正匆匆围着假山转圈。从草甸到湖水本有一个搭板,天鹅每次经搭板下水、上岸,也算方便。“上不去了,让人急死了!”人群中一位女士嘟囔着。细看湖水在湖堤上的印痕,大约是天气热起来的缘故吧,湖面下降了五六厘米,别小看这几厘米,对于体大腿短的天鹅来说,便成了它们上岸不可逾越的障碍。三只天鹅继续围着假山快速游着,它们尝试着在几个地方上岸,伞状的蹼在水中用劲扑腾,仍然不能成功。天鹅的眼睛内陷,那无助无奈的样子让人揪心。“傻大爷们儿!真没本事!”有人对公天鹅骂起来,还有人要打110求助。因下午有课,我不得不离开。课堂上听课,心神却是不稳。一下课,我便径直向那里跑去。欣慰的是,搭板已经被人降落并用铁丝固定下来,但令人不解的是,草垫在,鹅蛋在,那只黑天鹅并没归巢。 “如果天鹅放弃孵化,就太可惜了。”一位五十多岁模样的人说。 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我大吃一惊。 “有些鸟孵化期间,如果受到惊吓,往往会弃蛋。”那人回答道。 “还有这样的事!”我的心猛地一沉。 好在当我散步回到这里时,天鹅妈妈已经卧在草甸之上。 蓝天、白云、假山、天鹅与它们在湖水中的倒影连接在一起,好一幅美妙的画面! 前天傍晚,我赶到那里,发现一个奇怪现象,天鹅换了姿势,头朝假山而卧,不知为何?昨天中午,我去观察,草窝里空空如也,三只天鹅在湖里结伴同游,从它们表情看并无异样。鹅蛋哪里去了?是孵化出小天鹅了?我攀上旁边一块巨石四处观察,又沿着湖岸跑了一圈,始终未见鹅蛋,更未见到小天鹅…… 而方舟湖畔,彩虹桥边,居住着另一户和美的天鹅家庭。那是一个六口之家。去教学楼的路上,或是散步期间,我常常看到两只大天鹅带着四只小天鹅在岸上晃晃荡荡地走,在湖里自由自在地游。四只小天鹅何时出生,我们来之前还是之后?仿佛突然间,就遇见它们一家。一天上午下课后,正看到大天鹅率领孩子们过马路,大家停止了说笑,围拢过去。天鹅爸爸妈妈率先晃过马路,健步越上路牙石,进到湖旁的林子中,四只小天鹅圆鼓鼓得像长着嘴的小皮球,紧紧跟着爸爸妈妈,低着头,看着脚趾,踉踉跄跄挪到马路边,意欲爬上台阶,试了几次,却跌落下来。它们泛黄的细细小腿,似乎是透明的,隐隐露出细小的血管,仿佛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。一只勇敢的小天鹅,一次又一次发起冲击,都没越上去。最后,它把上身压到路牙石上,两条小腿蹬呀蹬,一次又一次,却终于不能成功,有一次还摔了个“仰马扎”,费了好大劲儿,才站起来。它的另外三个弟弟妹妹急得啁啁啾啾虚弱地叫着,低着头打转打圈,不敢再去攀登。我实在看不过,蹲下身去,双手轻轻捧起小天鹅,一只一只送到林地里。蓦地,一只黑天鹅,不知是天鹅爸爸,还是妈妈?匆匆伸着颈,几乎贴着地皮冲过来。我担心它没领会我的好意,或是对孩子们的表现不满意,啄我或是啄咬小天鹅,幸而它只是低吼了几声,圆圆的眼睛向着小天鹅剜了几眼,一家六口便划入湖中…… 从听雨亭北去,穿越南山,沿河而行,竹林小道旁,小住为佳亭畔,是个别样的存在。是处乃掠燕湖水流经留筠馆去往停留湖做客的途中,大概流连留筠馆的清奇,而成就的一湾碧水。黑瓦白墙,一袭绿竹,半方红花,映照着这一爿水田。湖里几十头锦鲤,白的、黄的、橙的、红的、黑的,浑圆丰盈,茁壮可喜,成群结队,游来游去,见得人来,迅疾聚拢,唼喋有声。两只黑天鹅常驻于此,它们与这一池锦鲤和平相处。我路过此处时,不止一次看到天鹅一口一口给锦鲤喂食,天鹅的样子十分认真,态度近乎慈祥,成群的鱼儿在它嘴边张着大口,涌动着、翻滚着、扭动着,像撒娇的孩子、调皮的顽童…… 园子中还有两只白天鹅,它们主要在孔子和老子“问道”塑像旁边的小河里活动。但在校园的银杏林、雪松林里,或是综合楼西侧的绿地上,常常看到它俩。有几次发现它们大摇大摆行走在马路上,几十个学员小心翼翼跟在它们身后,唯恐惊扰了它们。然而,它们并不以为意,自顾昂首挺胸,踱着方步,相互咿呀对话,偶尔还摆个亲密的姿势。我怀疑它们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傲慢、放逸和自信,是魏晋风度的传人。 沿着竹林继续北上,转过五步桥,便是掠燕湖了。远远的,首先扑入眼帘的,是湖北岸矗立的一座高大牌楼。牌楼背倚千萃山,面对一湖水,四根浑圆的紫红色木柱,撑起“品”字形庑殿式门楼,巍巍然,灿灿然,散发着大气厚重的气象,那门楣汉白玉匾额上铭刻的“弘佑天民”四个金色大字分外醒目。据说这座牌楼是北京现存的最古老的牌楼,是建校时从大高元殿迁移而来的文物。 掠燕湖西北有桥曰“蟠龙桥”,是一座拱形三孔汉白玉石桥,拾级而上,则见桥面顶端刻有一条盘曲环绕的龙,是为蟠龙。传说中的蟠龙是东海龙王第十五子,曾施法降雨,驱逐怪兽,造福人间,颇受人们喜爱。只见这石雕,龙首昂立,长须飘浮,躯体遒劲,五爪暗藏,这本是腾云驾雾、见首不见尾的神灵,却蛰伏于一座小桥,内敛低调如此,其中寄寓了设计者几多情志?此时,突然听到桥左有溪流盈耳,定睛看时,但见高处密集竹林中乱石嶙峋,中有水流哗然跌落,汇成三叠瀑布,在下方山石上激起众多硕大的雪莲和碎玉万千。 行至静观亭,放眼西望,夕照中的掠燕湖波光潋滟,远处山林下的平湖秋月亭、二味书屋、有恒亭影影绰绰。一叶小舟,仿自嘉兴南湖上的那座红船,穿越百年历史苍茫,在丹霞映照下仿佛随时待发,恍惚间英姿勃发的执灯人还在其中开会,窗棂里透出的红光把湖水照彻。 湖中游弋着的十二只黑天鹅,在逆光里追逐、缱绻,如梦、如幻。 想起二味书屋正门上的对联:“为学深知书有味,观心澄觉湖生光。”说的是“为学”和“观心”的滋味。而我欲斗胆将其改为“为学深知书有味,观湖澄觉心生光”。读书滋味,人皆知之,而观湖之于心灵的养育,味道尤长。当然,这湖,不拘于眼前的掠燕,不止于脚下的一园,它联通江海,通往大地,是浩浩茫茫的世界。李一鸣,山东博兴人,文学博士、教授,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。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,曾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副院长、常务副院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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